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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了,他的一生结束了(随笔)

如果有人问我,到目前为止,有没有憾事。

“有!”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。那个清瘦、朴实的老头儿,总能牵扯出我内心的柔软。

当汽车渐渐接近家乡的路口,坐上母亲载我的那辆电动车,双目望去,满田皆绿色。沿着这条平铺的柏油马路向前走,便能看到大伯家,而爷爷就埋在大伯房屋的侧后方,几棵杨树围拢着他的坟,枝繁叶茂。强烈的思念蓦然袭击,毫无准备,我眼睛潮湿,无声的思念弥散在迎面而来的风里。

爷爷在世的时候,从未表达过他对故乡的爱

经受过战火中流离的人,其实对故乡有着更深的情感,而正是由于他们这种超脱常人的热爱,才使得一股乡土情感源源不断地涌出。

爷爷在世的时候,从未表达过他对故乡的爱,他对爱的表达,迟钝而深沉。他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生他、养他的土地,这足以说明,他对乡土的爱。

暮春的雨,稠密而柔软,撑伞沿河走着,看着他曾经洒着汗水,出力挖过的那条河的倒影,也迎着感受着曾经吹抚过他的风,踩着他曾经走过的田地……他一定没有想到,他在世时对家乡变化的所有期望,短短十年,便实现了。

当然,有些变化,是包含着对故乡的疼惜,比如,消失的竹林、杨树林、河流……

爷爷的坟,是一个不大的石砖小屋,前方立着一块石碑,石碑上刻着一家人的名字,离去的黑色字体,尚在的红色字体。他的骨灰盒就置于那小石砖屋的最底层,辗转七十余年的身体,穿尘走沙,回到了这片柔软而温暖的土地上。从此,生生世世,他的子孙后辈,上坟,跪拜,在这不曾谋面的亲情里,记下了他的名字。

爷爷1932年出生,一生经历了艰辛的岁月,抗日战争,解放战争……当然,他也亲眼看到了改革开放后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。爷爷是家中的长子,这也意味着他之后的岁月里必须以坚实的臂膀承担着家里的一切。战火中,他与一家人流离他处,食不饱腹,衣不蔽体,这一走,便是两年。他们回来了,破败不堪的村庄,蒿草丛生,他们,再也没有离开这里。

爷爷奶奶于1952年结婚,那一年,他是清瘦黝黑的20岁的小伙子,奶奶的脸庞也未褪去稚气。至2009年爷爷去世,他们相濡以沫57年,57年的患难与共,从爱情到亲情,临终前爷爷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奶奶。

我真的能看到很多个你,当我提笔写下“爷爷”这两个字时。

我看到一个高瘦的小伙,冬日里穿深灰色夹棉袄,汗水从他的额前滑落,汗水将他的棉衣浸湿……他不停地劳作,与诸多清瘦的年轻人一起,只为挖上一条能灌溉滋养一个村庄的大河。我想与那时的你对话,在某个黄昏日落里,听一听你的故事。

我看见嘴里叼着烟头,神色专注的老人,细长的枝条在他干裂的双手里缠绕、旋转,不多时,一个精密的篮筐便如变魔术般出现。扎着马尾辫的女孩,双手托腮,眼睛里崇拜的光,在炎热的午后,亮出一连串的脆响。

岁月流转中,我们将怎样思索来与去?生与死呢?如何将一个人的一生描绘,如何将目光投射进苦痛的年代?

1959年,爷爷担任了大队队长。刚上任两个月,他便被人诬陷送进了某地的劳改所。也就在那一年,爷爷的两个女儿相继饿死,他没有想到,曾经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的女儿,一别,便是永别。

之后,爷爷的诬陷被戳穿,那个清瘦的男人,回到了他阔别的故乡,站在家门口,望着同样清瘦的家人,他打起精神,要开始新的生活。他在村里开办了一个小砖厂,一缕青烟从那窑洞里涌出,直奔天际,他疲倦的脸庞上,舒展了一个微笑。他没日没夜地劳作,像一头老牛,喘息着背砖、砌砖……

随之滑落的,也有我的泪水

我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,六岁之前与爷爷的相处岁月是一片空白,只隐隐约约地记得那时爷爷是瘦削的脸庞,面容里透着一种任何人都想亲近的慈祥。虽然,六岁之前与爷爷没有过多的接触,但六岁之后回了家,我与爷爷仿佛相识了许久,对他的依赖远远多于父母。爷爷编筐,我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,他从未打骂过我,即便在我最调皮时弄断他的竹条,恼怒时毁坏他编好的篮子。他编好的筐背至集市上叫卖,我也跟着,学着他的模样,在人来人往中吆喝,他笑,我也笑。他整整编了十五年的筐,十五年里,他从未给他的孩子任何过重的负担。

我身处异乡的土地上,每年春天,湖边的几棵梨树,便争着吐露着芬芳,洁白素雅的花蕊挂满枝头,躺卧在淡淡的绿叶边。自第一年遇到了那几棵梨树,之后的每一年,我都要来看它们,像完成一件人生大事。但我又知道,我想从这一片白中,踏着记忆的小路,回到家乡,回到儿时,这是我身处异乡的贪婪。我记得爷爷房屋门前有三棵梨树,小时候每到秋季,他都会从树上摘下一筐梨送给邻里尝鲜,当邻里表示感谢以及口中发出赞扬的声音时,我就看到爷爷满足而幸福的微笑。

三棵梨树,爷爷离去后,一一被砍伐,碗口粗的树干轰然倒下的那一刻,随之滑落的,也有我的泪水。

爷爷一生嗜烟如命,即便在他病重期间,严重的哮喘,支气管扩张,医生反复交代要戒烟,他仍旧不听劝阻,固执地吸着烟。家里人没收他的烟盒,他却偷偷跑去附近的小商店里买烟,两元钱一盒的烟。他曾经跟我算过一笔账,十八岁吸烟,几十年来,吸的烟能担多少筐。这个倔强的老头儿,喘息着咳嗽,指缝里夹着的烟不住地往口里送。

他爱吃甜食,而我那时求学在家,唯一常做的事,便是用积攒下来的零用钱,给他买些水果糖,一毛钱一个,塞进他的口袋。他每每去邻居家,总要拿出说,“我孙女买的,总能想到她爷爷,没白疼,没白疼……”其实,现在想想,我更多的是心酸,也使得心中的遗憾与哀伤层层加重,笼罩着我的身体。我多想啊,拎着各种甜食,放满他的床头。

有一天,父亲说:“吃过苦的人都爱吃甜食。”或许只有苦,才能使甜更加甜。

而我,懂他了。

爷爷病了整整六年,每天都要吃药,每月都要挂点滴,其间也避免不了去医院输氧等。生病后的他更加瘦削,躺卧的身体,骨骼高高凸起,但他从未有过抱怨,即便后期,由于疾病,他已经寸步难行。

这么多年了,我始终忘不了一个场景。黑夜里佝偻的身影,一手拄着拐杖,一手提着昏黄的手电筒,在一片黑森森的林间不停地唤着我,只为当时上吐下泻的奶奶。我不知道那时已重病缠身的他,是怎样艰难地移下床,一步一步走到那片林地,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,更不知道他唤了我多少遍。我只知道,多年来,每每想到那一场景,内心的柔软便被牵扯出,有泪水闯入我的眼眶。

他再也没有力气下床行走了。窗外昏暗的光打射到他的脸庞,他扭了扭头,目光移向门外。我和姑姑懂了,他是想出门,看一看杨树叶上澄净的天空。

姑姑背着他,一步步,缓慢地将他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。

“谢谢你们……”他说。

“大,你说啥?”姑姑将耳朵贴近他。

“我说谢谢你们……”

风无言,我与姑姑躲在庭院的角落泪如雨下。

那一年,我十八岁,是我第一次真正参加亲人的葬礼

爷爷走的那天,恰逢端午节,他还满足地吃了两个粽子,然后饶有精神地背靠着墙小憩。午后的余热还在麦收后的忙碌中弥漫,当奶奶踮着小脚,兴冲冲地想告诉他今年又是个丰收年,才发现爷爷不知何时已不在人世。

慌乱,恐惧,悲伤,腹部一阵又一阵的绞痛,持续了三日的端午假期。

我看到父亲、大伯抬着他,将他的身体抬至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,随后忙碌着丧事。我与哥挽着奶奶,呆立着,茫然无措地看着人流涌进客厅、离开客厅,哥叫了声“爷”,我也叫了声“爷”,没有听到回应,那个时刻,我才号啕大哭起来。

整个下午,我就坐在爷爷身旁,与家人一起轮着扇去偶尔停落在他肉体上的苍蝇、蚊子。他闭着眼睛,像睡着了一样,白床单铺盖在他的身体上。窗外黄昏的光,落在他的身体上,然后,慢慢消退,像极了他的一生。

那一年,我十八岁,是我第一次真正参加亲人的葬礼,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离去的人的躯体。院子里的哭声沉重,哀乐一遍一遍,让我恍然有种超脱的虚幻感。

他穿上那件群青色的寿衣被装进水晶棺材。送到殡仪馆的那个早晨,天灰沉沉的,手掌大的杨树叶正旺盛地吐着浓绿。我双手拖着水晶棺材的一角,却没有眼泪。我总觉得,他在我眼前消失的一段时间,仅仅是赶了趟集。大伯将他的骨灰一把一把装进骨灰盒,又用抓过骨灰的手擦拭脸庞豆大的泪水,我低头站在一边,始终说不出一句话。

清晨,送葬的路上,风还有些凉,轻柔的风钻进每个人的故事里,也使得爷爷生前的音容笑貌像影片一样,无限地在我的脑海里重复。白色的纸花,白色的头巾,白色的外衣铺天盖地的白……我与母亲、姑姑们一样,跪在他上路的路口,一遍遍喊着“走好,走好……”

大伯、父亲走在最前面,眼睛红肿,每过一个路口,大伯都要喊一句:“大,记得转弯了……”

爷爷下葬时,他的兄弟,我的二爷,曾说过一句话:“这辈子是兄弟,下辈子还是吗?”而如今,他们双双躺进故乡柔软的土地里,南北相望。我相信,归来与离开,他们一定都是最好的兄弟。

我那敬爱的爷爷,被埋在他年轻时烧砖的地方,遵照他的遗愿,他说过死后希望守着那片他年轻时住过的地方。近些年里,那片土窑被挖掉、填平,然后堂哥在那里盖起了新房。爷爷的坟,立在房屋的侧后方。房屋里传出一家人的欢笑声,想必,他也听得到吧。

爷爷的葬礼,让我有了很大的触动,也让我对传统的“死亡文化”有了更深的认识,比如入土为安,叶落归根。当奶奶知道爷爷的骨灰安放于冰冷的砖屋时,不时询问我们:“有没有入土?有没有入土?”他们的观念里,身体与泥土有关,而大地带给他们的安稳与真实,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替代的。

近些年里,我养成了一个习惯,每每回到家乡,总要去他的坟前。

站在他的坟前,用随身带来的纸巾擦净石碑上的泥土,然后,坐在石碑旁,低头说些话。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,便是安详睡着的模样,因此,我总觉得,我说任何话,他都能听见。

坟墓旁高大的杨树,枝叶繁茂,风来,发出低沉的簌簌声。

那个倔强的老头儿,一定以他的方式回应天地的呼唤。

近两年,我总梦见爷爷,而且频率愈发高了。有时梦见他孤零零地在麦田地里行走,有时是半躺在墙角伸手让我扶他起身,有时梦见他说冷……我喊他,他从不应,这个倔强的老头儿,他一定记住了奶奶的嘱托,“孩子们梦里喊你,千万别应,不然就要把他们的魂儿带走了……”

天地无声。

某一个夜晚,月亮从树梢升起,当爷爷辛苦挖过的那条河流,荡漾着银光,池塘田野里的蛙声四起一个蹒跚的身影,他重新回归人间他的一生一定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。

他想来人间重新走一趟,他相信人间的爱与聚可以天长地久……

午后,侄女闲暇无事时翻看我的手机相册。

“姑姑,这是谁?”

“我爷爷。”我抬眼便从那一张全家福中看到了那个清瘦慈祥的老头儿。

“你爷爷?他去哪里了?”

“走了,享福去了,他吃太多苦了……”一旁的奶奶,睁着浑浊的双眼说。书桌上,深绿色繁叶中的栀子花正吐着香,素洁的清香包裹着整个房间。

深吸一口,再深吸一口,儿时的影像,活泼泼地涌现出来。

一代一代之间,尽是恩情,而隔代的血脉,也会渐渐地在岁月里沉淀,搅上一搅,血浓于水的亲情天长地久。

唯有此刻,月落有时,花开有时,唯有此刻,思之绵绵。

责任编辑:谢宛霏
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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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地址《 他走了,他的一生结束了(随笔)》发布于2021-11-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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